笔趣阁 > 历史小说 > 靖明 > 第412章、无形的长城

  靖明入京继位第412章、无形的长城阅了兵,封了爵,收了礼听了贺,见完了使节,朱厚熜今年这万寿圣节大典还有早就谋划好的一件事。

  次日天还没亮,紫禁城西华门之外就有许多人到了这里等候。

  他们都是走来的,有的人身上穿了丝绸锦缎,有的却是布衣。

  但看得出来,他们平日里基本都养尊处优。

  但此刻,不论是两京一十六省一共三十六位省级乡贤院正陪,还是来自大明各地诸大商帮、行会的商人代表,他们大多都忐忑而兴奋着。

  今天的赐宴竟安排在乾清宫,这是值得回乡之后大书特书的光耀之事。

  昨天进宫贺寿虽然没这些商人的事,但前天阅兵他们却基本都因之前认买国债受邀去了。

  这一回入京,收获非凡。

  此时此刻,张孚敬、夏言、杨慎、严嵩、刘龙、刘天和、顾鼎臣则在午门之外候着。

  今日是为了什么事,自然人人都明白,虽然他们还不清楚皇帝究竟准备怎么做。

  但现在,张孚敬却先对刘天和说话了:“松石兄,今日陛下面见富商,赐宴乾清宫,工商部只怕是重中之重。松石兄任工商部尚书虽主要是为了黄淮水患,那件大事既有唐总河主持,松石兄还需惦记着其他事。”

  刘天和从总理河道衙门升任工商部尚书,他负责的工作范围确实大了很多。

  工商部是这次部衙改革中越来越显得重要的一部。行采买法之后,虽然大多数工程已经只需要工商部来制定方案、招揽承建商行、监督工程质量和款项,但与此同时,天下企业、公司、商行、店铺的登记备案等行政手续也都归了工商部体系,成为新法之中商法、税法极重要的一环。

  此刻听到张孚敬这么说,刘天和微微躬身以示尊敬:“总辅既有此言,当是另有要事吧?”

  张孚敬点了点头,先看了看刘龙和杨慎:“这些年陛下励精图治,于宫中用度则能省便省。除继位之初整修了养心殿、清宁宫、日精门之外,这些年宫中其他大小工程,反倒都是为了外朝诸衙。昨日大典,外朝一带固然堂皇,然这些年后宫那边,走水也不少。尤其是嘉靖八年,西七所大火。十年,又有大火毁及未央宫。”

  杨慎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个时候提到这些事。

  一码归一码,朱厚熜登基十多年了,宫里大小火灾确实有一些。

  其中最危险的,确实就是嘉靖十年,火势蔓延到了养心殿西北边紧挨着的未央宫。这未央宫,当时不仅住着淑妃文素云,还有那西洋昭仪卡萝丽娜及当时年仅四岁的三皇子。

  本来已经定了修葺计划,但当时本就在筹备北征,而且次年底就有了朵颜部遇袭、俞大猷复土城战事,其后更是去年外滇、南洋、漠北都用兵,工程耽搁到了现在。

  “国库统一,陛下贵为天子,也定了额数按年支用。然陛下如今威加四海、德泽天下,此次外国来朝,进献女官、内臣不知凡几。既有朵颜、兰纳、鄂尔多斯和亲恭顺之先例,自然更有后来者。陛下龙体康健,子嗣繁茂,为人臣者当有远虑。”

  张孚敬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众人:“陛下设御学于中圆殿,不得已罢了。陛下有意言传身教,让皇子、宗室、勋戚之后明礼知义。如今一战获封赏者更多,能蒙恩入禁宫得陛下耳提面命者众,年齿俞长,御学如何还能设于中圆殿?为长久计,礼交部、工商部应当拿个方略,奏请圣裁了。”

  得到皇帝首肯必定可以再连任一届的张孚敬在这个当口提起了对紫禁城再次规划修整的计划,严嵩当即说道:“总辅所言甚是!御学虽有文院长、张学正等国戚充任教习,但若设于清宁宫之南,则文华殿诸国务、翰林院诸待诏,皆可为师!”

  杨慎心头一震。

  太子已年满十岁,该考虑专设东宫了。

  而皇子、宗室、勋戚之后的教育,若无文臣从现在就施加影响,那也隐患很大。

  倒不是说大家都想对皇帝准备直接施加影响的这个群体插一手,而是如今大明国势强盛,若不现在就做些准备,到了皇帝年长时甚至下一代时,新旧勋臣们仍为了军功不断膨胀实力,对国家来说是一个巨大隐忧。

  张孚敬要借助帮皇帝重新规划修整紫禁城的名义,为将来的储君事、文武平衡事都留下一个框架。

  严嵩不由得看着张孚敬:勇还是他勇,这件事,很容易让皇帝多想、不满。

  夏言就在当场,他却点了点头:“茂恭所言甚是!”

  他虽代表军方利益,但文臣出任军务总参谋,他本身就必须去做同样的事。

  只是他有别的意见:“仁智殿的地方也足够大。”

  一个是位于武英殿北面现成的仁智殿,只要不再作为几筵殿使用就行。一个是位于文华殿东北面、紫禁城内东侧还留有不少空地的清宁宫南北。

  一个更亲近军务会议所在的武英殿,一个更亲近国务大臣聚集的文华殿。

  张孚敬只笑了笑:“今日不妨先提一提,看看陛下的意思。”

  于是在皇帝召见他们之前,重臣们已经就一件新的事初步交换了一下意见。

  当各省名望最足的乡贤院正陪、各地业内威望最高的商行代表们见到大明最有权位的这批大臣之后,更加明白了今天不只是简单的赐宴。

  朱厚熜很有兴趣。

  对于那些主要是地方望族、有着至少举人出身的乡贤,他纯粹客套。在特定的历史条件下,利用地方的宗族势力稳固统治,这只是乡贤院这个体系初设时必定会有的局面。

  朱厚熜更感兴趣的自然是这些大明富商。

  在当前的政商环境里,这些人能脱颖而出,无一不是脑子极聪明、极有办法的人精。

  这之中,有晋商,有徽商,有粤商。

  他们所经营的行业,除了旧的盐、茶、米、布、纸、墨、瓷器,也有新的轻工行业。

  其中最为特殊的,自然就是肥业大佬金坷垃。

  老实说,他的金坷垃肥厂的产能一直上不来,成本也难以真正压下去。一直到现在,也只有最成规模的粮储号和其他一些不怎么计较成本的大族用得起。

  对此,金坷垃很是惭愧。因为他知道皇帝之所以对他另眼相看,是期待他的肥厂能惠及大明普通百姓。

  奈何鸟粪石只能万里迢迢从海外运来,而他制成的肥一旦输运距离远了,也比不过农户自己想办法沤些肥自给自足的成本。

  大明的农业技术改进,目前反倒是农具、水利和皇明大学院农学院的育种显得更重要。

  众人都见礼之后,几位重臣各坐在皇帝面前最近的两侧,而其他人则都被赐了座,分几排坐在皇帝对面的殿中。

  朱厚熜看得有意思,开口之后便说道:“若是皇明资产局底下诸企业的总裁也来了,这倒是能成为大明经济工作会议。”

  一句话说得许多富商心热不已:就他们这些商人,也够资格参加什么大明经济工作会议?

  看来,今天果然不只是为了见一见他们,盼他们多买传言中即将推行的十年国债,还另有重头戏。

  “今日朕还是先讲讲课,说说你们的本行。”

  汪直的“东家”许栋呆呆地听着皇帝开讲了。

  农业、工业、商业和服务业,生产资料和劳动力,消费和市场,国家改善交通、提供稳定的内部行政体系所创造的环境……

  许多的概念,有的不需要阐释,有的一经说道也很好懂。

  除金坷垃之外,不曾面见过皇帝的众多商人此时只有难掩的震骇:高高在上的天子,这么了解各行各业的情况,对他们所经营的老本行看得这么通透吗?

  朱厚熜自然不能全然了解他们行商时会用的一些小法门、小手段,但他本来也只用说本质。

  “务农缴赋,行商缴税,这道理便不用再多说了。”朱厚熜看着他们,“朕盯着大事,众臣辅佐朕,从整个大明收上来的粮食和银子固然有许多是要用在俸禄、饷银和其他诸多开支上,但最终的目的还是为了大明内外安定,让百姓,让你们也能受益。”

  铺垫这么多,不只是为了讲这个道理。

  朱厚熜又道:“都不是上古年间了,有口吃的,有地方过个夜,活个二三十岁留下子嗣便行了。若是条件允许,谁不愿多活些年,吃穿用度更好一些?朕推行新法让百姓活得负担轻一些,那便是为了将来。要给人活路,要让人活得更好。能有闲钱买些东西改善生活的人口越多,你们将来做生意的市场就越大!”

  “譬如这次北征,归附蒙民那么多,按理来说都杀了便一了百了。然而帐不是这么算了,只要他们不生出乱子,那么上十万口人,他们要活下去,他们的子孙要活下去,总免不了要买些什么货物。所以,何必都杀干净了?不光是他们,被赶跑的鞑子,朕也不准备全杀了。若是亲近大明,日子能过得更好,北患便真的从此绝了。所以,朝廷准备扩大边市的规模。”

  说到这里,这些富商自然都心悦诚服又欣喜不已地齐称圣明。

  过去是因为限制太严格,他们只能来倒腾一些国内的盐、茶、米、谷等等。边市的利润,更需要打点清楚边镇的文武两班,才有那个资格去做。

  如今虽然对交税的要求更高了,但也不得不说,行商规范好,他们也轻松不少。

  将来再扩大边市规模,海禁也解了,这确实是他们不曾经历过的行商好时代。

  “朕说了这么多,为什么设了诸企业,把一些关键行业都管好的道理,伱们应当也明白了。”朱厚熜停顿了一下,“不是要与你们争利,而是因为那些行业关系到重要的国计民生,万不能生乱。朕关上一道门,也为你们打开一道门。这道新的门后,不只是对行商限制的放松,更是你们从此不必低人一等。”

  金坷垃不由得抬头看着皇帝,更熟悉皇帝的他隐隐感觉到,这所谓不低人一等,绝对不只是此刻接见一下他们这些人,而是面对整个商人群体。

  朱厚熜笑着说道:“朝廷正在研究户籍制度怎么改。自古有言士农工商、三教九流,有些人虽然也是大明百姓,却一定要分个三六九等。时代在变,形势也在变。很快,从律例上,大明不会再分明确的户籍,军籍家里不必一定要有人从军,商籍家里也不必为了不违禁只能假模假样穿个布衣。”

  果然穿着布衣的诸人都难以相信,不由得瞥了瞥那些重臣的脸色:这样一来,岂非礼制不存、秩序大乱?

  但张孚敬他们没有太多的意外。

  关于户籍的讨论,又不是一年两年了。

  只能说到了这个时候,皇帝已经有了足够的威望来推动这些事,朝廷里的重臣们也都看穿了:改变的阶段,知道大势方向的总能提前做些准备,占得先机。

  朱厚熜这时才说道:“不管出身如何,人人都应该读书明理。开了民智,便会想办法过上更好的日子。日子过好了,便有闲钱采买货物,诸业繁茂。百业兴旺,朝廷赋税收入也会高。人不分三六九等了,官府和朝廷是不好管束了,但这也正是朕对百官的新要求。不好管束仍能治理好大明,那才是真正英杰才干。”

  “前日你们都见了将卒受阅,须知在朕心里,大明将来需要一明两暗三支大军!”朱厚熜这才说到正题,“明的那支,是大明雄师,将卒有勇有谋、军器无往不利、保障万无一失。暗的两支,一曰经济,一曰文化!”

  “让外族日子过得更好一些,再把他们的钱赚回来,他们在经济上要依存于大明,如何还能作乱?”

  “让外族都心向大明文化,习我大明文字,行我大明制度,日子能越过越好,如何还想作乱?”

  朱厚熜抬起了手指着他们:“你们,便是朕的经济大军!宣交使,既助你们,也是文化大军的先锋大将。大明人人知书达理、文教昌盛,那天朝上国气象,也是你们无往不利的底气!”

  图穷匕见,皇帝召见他们,为的是什么已经很清楚了。

  大军二字,冷冽之意十足,但为的是大明的将来。

  乾清宫内气氛有些变化,乡贤大多只是地方大地主,但富商们都知道,皇帝既然要鼓励他们用货物去周围藩国“攻城拔寨”,自然会有一些部署安排。

  所以他们在期待。

  “过去,若为保家卫国,大明打下一些疆土之后都是要遣流官辛苦治理。远离大明,官员不愿;去了边陲,也多有作恶,因而往往功败垂成。”朱厚熜先说道,“将来,换一个思路。大明之内不再有三六九等,汉人夷人,其实也都是人。天朝王化,几千年来已不知归化了多少异族之人。”

  “你们出去行商,也要记得这一点。经济大军和文化大军,是要把他们变成汉人。扶持心向大明的,让他们的日子也过得更好;打压私心权欲过甚的,让他们举步维艰。一代人、两代人、三代人,大明周边,便都不再会为患了。”

  “抬上来!”

  朱厚熜一声吩咐,一面屏风被内臣们抬了出来,放在众人面前。

  他们抬眼看去,只见那是一幅舆图。

  这舆图,囊括天下,不只有大明。

  朱厚熜环视望去,缓缓说道:“今日你们奉召入宫,便有了这个资格,参与寰宇千年未有之良机,谋万世不移之家国根基。朝廷要推行十年期大明盛世建设国债的事,你们自然已经听到风声。认筹者,便能随后入股两个新企业。”

  他们还在盯着那屏风,只见上面从大明出发,如同两支大军一般。每一支大军出了边疆,又有数道箭头。

  往西的那一路,直指西面,那仿佛是汉唐时的丝绸古路。往东的一支,既有转往东北、东面的,也有直指南面的。

  “一曰陆上长城公司,一曰海上长城公司。”朱厚熜解释着,“这两家公司,皇明资产局、财税部一同占大股,国防部、礼交部、文教部都参与其事。你们参与,出钱出人出力,却不管事。因为这两家公司,是开路的,有将卒,有铳炮,有战船。据有要塞后,便设都护府,既为边市商站,也是外交礼教据点。”

  “朕明里大军为开路先锋,随后便是你们各自的商行,通商路,售卖货物,采买原料,结交当地。”

  短暂停顿之后,朱厚熜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们:“若遇阻碍,域外之地,你们便能从这两家企业,雇佣将卒保护了。”

  殿内众人,包括张孚敬他们都心头一震。

  这是让商人也能借用军力?

  是,只是借用。

  朱厚熜思来想去,还是不能像西方那样,允许这些有胆子跨出国门的富商大族自行武装,后患太大了。

  宣威的,只能是大明官方力量。用商业手段再行宣抚,才是允许他们主要办的事情。

  但出门在外,危险常在。零星小事件,倒不影响大局。

  用雇佣的方式,才有一根保险杠,至少拴住大明即将放出去的猛兽们。

  大明要裁练精兵在即,也有许多兵卒需要分流。

  如果他们有这个志向,那也是一个再就业出路。

  这一天,乾清宫中的“经济会议”开了很久。

  大明最杰出的这一批富商们,从皇帝嘴里很肯定地听说了许多地方、那里都有些什么物产。

  比如西洋夷人传过来的,那满是黄金白银的新大陆。

  比如那瓜哇岛的南面,竟还有一个庞大无垠的岛屿,上面有几乎就洒在地面上的煤和铁。

  比如波斯人的沙漠里,有许多沈括在《梦溪笔谈》里提到的石油,陛下说这种东西将来比煤和铁还重要。这一点,是他和陶真人研究了很久的结论。

  倒也不用如此强调,沈括自己也说了:此物后必大行于世。

  到中午时,赐宴之前,屏风被撤走了。

  宴席摆好,朱厚熜举杯说道:“总理国务大臣、军务会议总参谋、数位尚书在此,你们须知这是大明继往开来、为华夏再立万世根基之无上功业!西洋夷人战船枪炮开道、商船随行,已经到了大明家门口。彼辈狂妄,竟有瓜分寰宇之念。俺答既远遁,朕着眼的,是千年未有变局之下这寰宇内的大争之世!”

  “伐交频频,都是手段!以大明经济、文化大军,是为陆上、海上无形之新长城。朕悟新学,看重实务、实利,穷究物理、人理,不为好大喜功争霸寰宇,只为大明子孙万世得享安宁富裕!华夏子民虽安土重迁,却也从不惧开枝散叶!”

  朱厚熜遥遥环绕一圈:“满饮此杯!这功业若有成,以将来大明疆域之大,家国之富,域内之稳,朕何吝王公侯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