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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一)

  潜山县城梅城的西侧紧邻潜水。潜水自西北向东南绕过梅城,在怀宁石牌镇汇入皖河。皖河穿过石牌镇,转道向东北方向流去,于安庆西郊汇入长江。此时正是梅雨时节,连降暴雨,潜水与皖河水位猛增。

  横山岭失守后,潜山驻防的国民党第二十七集团军杨森部一四六师和一四七师退居潜水西岸。坂井支队占领梅城后试图追击国军,被湍急的潜水挡住去路。潜水西岸多山区,国军趁机在梅城西北野人寨、古河州及西南桃花铺、石牌镇一线排兵布阵,一四六师派出两个团到梅城对面的山上,作为阻击日本侵略者的第一线。

  深夜时分,雨已经哗啦啦地下了将近一天,仍丝毫不见转弱之意,潜水上面滔滔白浪让人望而生畏。

  西岸,国军已经在高低起伏的山地上挖好了防御工事,将士们正蹲在战壕边上的防炮洞内擦拭枪支,分配弹药,紧靠着互相取暖。几门榴弹炮在战壕后面的草木丛中排成战线,侦察连藏在山间观察着对面的举动,军内气氛紧张,憋着一口气的大家随时准备反攻。

  而东岸梅城内,日本营地的地面被冲刷得沟壑纵横,雨水顺势汇集,渗流进军帐,军帐内已是一片泥泞,加之帐篷顶也禁不住雨水长时间的浸泡,开始滴滴答答地落下水珠。日本兵骂骂咧咧地往外舀着水,烦躁的情绪逐渐升温。

  士兵们的抱怨不绝于耳,于是几个联队长到坂井的指挥部请战。

  坂井虽然认为国军已被他的部队打残,撤到对岸的那些残兵构不成威胁,向来谨慎的他心里非常理智,知道自己及部下对潜山一带还不熟悉,此时冒雨前进恐有不妥。于是坂井安抚着大家:“诸君不要着急。潜水现在水势湍急,对岸又有中国军队伏击,不宜贸然前进。各队在城内修养整顿一番,等水面平稳之后,再行出击。”

  “少将,士兵们的营帐已经被淹,情绪不佳,这雨一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后续补给也滞留在路上,迟迟未到。再等下去,我们担心军心涣散。”第13联队队长山田仍旧坚持请战,忧心忡忡地说。

  “这样吧,我随你们去军营,亲**问战士们。”坂井手指轻叩桌面,还是觉得没到进攻的时机,打算先将士兵们的情绪稳定下来。

  一行人开着车向营地出发。日军营地就在昔日潜山县自卫大队的院子里。日军从安庆攻过来时,县自卫大队已经被国军收编,如今跟随国军一起撤到了潜山城外。

  坂井走进营地大院,刚进门就被房顶上流下来的雨水溅了一腿泥。他皱着眉头看了看营地泥泞不堪的样子,又看到士兵们由于夜不能寐,缺少粮食补给,个个无精打采。他低声咒骂道:“混蛋!要不是这该死的雨,早就能消灭对面那群支那人,我大日本帝国的勇士们怎么还会在这穷乡僻壤受罪。”

  坂井顿足沉思了片刻,随即调转了方向,冒着雨大步向梅城西边的高地走去。参谋一看,立马招呼警卫队跟上,自己和几个联队队长也打着伞追了上去。坂井的皮靴踩在高地的石头上,发出吱呀吱呀地声响,他眯了眯眼睛看着起伏的潜水,对身后的参谋伸出手:“望远镜。”

  他原本打算等雨停了,水面稳了再过河,只是士兵们现在已经躁动不安,速战速决才是更好的选择。他透过望远镜看着对岸,黑漆漆的一片,不见一点灯火。

  “第13联队、第47联队昨日与中国军队激战,伤亡情况如何?”将望远镜拿在手中,坂井转头看向两位联队长。

  “回少将,第13联队阵亡近八百人,重伤二百余人,现在还有三分之二的兵力,仍能与中国军队一战。”第13联队的队长看坂井有所动摇,眼神里都透着激动,敬了个军礼回答道。

  “回少将,第47联队阵亡五百余人,重伤三百余人。还有二千多人可以继续战斗!”

  两个联队长立刻汇报着自己队伍的情况,他们对视一眼,看来坂井少将准备进攻了。

  “小小支那军队,竟折损我部上千勇士。炮兵联队准备好了吗?”听到手下伤亡颇为严重,坂井用力握了握手中的望远镜,眼睛里也冒着恨意。

  “少将,炮兵联队在城门下设好了战线,炮火已就位,士兵在营地随时待命。”参谋回复到。

  坂井放下望远镜递给参谋,一只手摸上腰间的军刀刀鞘,另一只手按在刀柄上轻点手指。黑暗中,坂井冷森森的声音响起:“传令下去,准备橡皮船和竹筏等渡河工具,一小时后,炮兵联队先攻,掩护第13联队和第47联队渡河,不惜一切代价,消灭对岸的中国军队!”

  收到军令后,日本军队立马行动起来。一辆辆军车拉着渡河物品开到梅城西郊,守在潜水岸边的巡逻兵列着队将橡皮船从车上搬下来,开始充气。营地的步兵联队也抬着枪炮向岸边前进。一时间,潜水东岸火光簇簇,早就密切关注着对岸情况的国军几乎是瞬间就注意到了。

  国军侦察连慢慢移到山脚,靠近岸边,好将日本兵的举动看得更清楚一点。黑暗中暗影绰绰,却隐隐能看到船只,侦察兵立刻派人回山上防炮洞里向指挥官汇报。

  “长官!小鬼子已经开始准备渡河船只了,一部分步兵也到了梅城西郊的岸边,他们可能要强攻。”侦察兵迅速在山间穿梭前进,身上的树枝杂叶都来不及整理,气喘吁吁地向长官汇报。

  此时国军的两个团长和众下属正拿着蜡烛看地图。听到侦察兵的话,一团长手中一晃,滚烫的蜡油甩了出来,滴在手背上,他甚至没有感觉到。现在两团联合作战,一团长为总指挥,他看看身边的二团长,二团长也冲他点了点头。

  “各位,师座既然让我们两团打头阵,那我们就要象猛虎一样,就算咬不死小鬼子,也得狠狠啃下他们的肉来!”一团长声音洪亮,有力地说到。

  “是!”前战失利,各位营长都心有不甘,坚定地回答着。

  “各营按照计划进入阵地,信号弹一亮,都给我狠狠地打!通知潜山县自卫大队做好准备。通讯兵,给师部发电报汇报情况。”一团长沉稳地安排着军务。

  身处第一线,就要不惜一切代价拖垮敌人前进的脚步,为后面的队伍争取有利条件。大家心里都清楚自己身上责任重大,也没想着能活着退出战场。一团长心中升起一丝对生死的淡然和对战友们的浓浓不舍,安排完军务之后,他郑重摘下军帽,向大家深深地抱拳:“拜托各位了!”。

  在国军侧面接近后山的战壕内,还有两百多人也看到了对岸的火光,这队人马正是由储来高带领的县自卫大队。自卫大队里虽然人人都摸过两回枪,与红军对峙过,但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就是穷苦百姓出身,进自卫大队是为了有口饭吃,没接受过正规训练,以前也都是小打小闹。现在要和小鬼子的洋枪大炮正面对阵,国军便将他们安置在主力队伍侧后方,一方面是考虑到他们的作战能力不行,另一方面是因为他们都是当地人,对山上比较熟悉,一旦鬼子不走寻常路从别处围过来,自卫大队也能在一旁策应。

  储来高趴在战壕边上,举着望远镜想看清日本人在搞什么鬼。他身边窝在战壕里的正是王泉,王泉耸着肩搓着手,只顾得让自己身上暖和一些,对梅城那边发生了什么并不在意。但毕竟大队长都没闲着,王泉也得做出一副焦急关心的样子,他时不时地抬头看两眼,语气中带着担忧地问道:“大队长,对面的小鬼子搞什么呢?”

  “看着像是要渡河啊。”储来高紧皱眉头。

  这时,国军的命令也到了自卫大队,储来高对身边的王泉说:“王泉,你赶紧告诉弟兄们,起来准备打鬼子了。咱们虽然在侧翼,也不能让国军看扁了!”

  储来高此人虽绝非善类,此前为了升官做了不少龌龊的事情,还在国共对峙中残害了不少共产党员和红军战士,但他心里还是有民族大义的。国难当头,储来高绝不会做逃兵汉奸,也能暂时放下成见,跟潜山的共产党队伍和平相处。而王泉就不一样了,他最擅长的就是审时度势,迅速站到对自己最有利的阵营里,完全只考虑自己,国仇家恨在他那里都是云烟,只要子弹没打在自己身上,别人的生死又有什么关系。

  从这段时间的战况看来,日本人势不可挡,见识过了飞机大炮的厉害,王泉并不觉得凭这些国军残兵能击退对面的日本兵,他试图劝储来高放弃抵抗:“大队长,日本人的飞机大炮在横山岭都快把山削平了,国军根本打不过他们。我们面前就一条小小的潜水,这里的山势又缓,国军这次也不可能挡住他们啊。一会儿我们不如就在侧面蹲着,看情况不对赶紧往后山撤,别让兄弟们白白丧了命。”

  储来高听见王泉说的话,立刻黑了脸:“王泉,你个狗东西想什么呢?日本人都打到家门口了,你让我们堂堂自卫大队当逃兵?我们要是干出这种事,以后都别在潜山待了,老百姓一人一口唾沫就能把我们淹死。”

  “大队长,我也是为弟兄们着想。你看,要是国军赢了,那在老百姓面前这军功章也有我们一份。要是国军输了,日本人也看不着咱们,大家还能回家当良民,象征性地负个伤挂个彩,老百姓也不能说什么。”王泉哈着腰,露着龅牙,满脸奸邪的笑容看着大队长,他觉得自己想出了万全的好主意。

  储来高一眼看穿王泉的小心思,气得踹了他一脚。平时只觉得王泉左右逢源,到处溜须拍马,虚伪得令人讨厌,没想到他这人竟然一点底线都没有,在国难面前还敢这般算计,既想毫不出力,又想好处全收,用别人的命给自己铺路。这种人为了自己,怕是通敌卖国也做得出来。

  储来高越想越气,指着被踹坐在地上的王泉破口大骂:“王泉,给老子听着,以前打着自卫大队的旗号,你没少捞好处,这些我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不一样,这是打仗,老子带的队伍决不许出卖国贼!”

  “你毕竟是半路来到我的队里,心里有其他想法情有可原。不过你记住,不管是谁干出了大逆不道的事,只要他还在我队里一天,我就能清理门户。”储来高骂完以后还不解气,又威胁着王泉。

  王泉觉得自己好心被当驴肝肺,很是委屈,他也听出了储来高语气里的轻视之意,又心生恼怒,觉得这人假清高。但现在自己还是储来高的手下,他也不敢再惹储来高,便起身点头哈腰:“大队长教训的是,我糊涂,大敌当前,怎么能贪生怕死。我这就去告诉兄弟们做好准备。”

  储来高信不过他,亲自在战壕里巡视了一圈,顺便警告着手下的队员们:“都给我听着,我们自卫大队拿着政府的俸禄,吃着公家的饭,敌人打过来就得给我保家卫国!你不上,死的就是你父母和孩子!”

  王泉半哈着腰、耷拉着脑袋、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悄悄翻着白眼。这个储来高,以前在县上横行霸道,这时候装什么爱国爱民的好人,还敢嘲讽自己心思不正,等着吧,看谁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