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嗝,哥哥……”小家伙一哭多了就喜欢打嗝,刚停下没多久便又开始打,小脸上难受的不得了。

  “那好,我信你最后一回,要是你以后再敢这样,我可就真不要你了,听见了?”

  小孩儿哪还辨不出话里的好坏,听她这么一说就知道凌霄是放过自己了,连忙点头保证,却还是打嗝不断。凌霄一边伸手在他背上给他顺气,一边重重叹气,却也是实在的为难。

  凌空毕竟小,吓吓就能解决,但问题的根源根本就不在这里。

  “有人吗?”外面忽然有人敲了几下子门,是个年轻的女音,似是有些急躁,“有人在里面吗?开开门,快点儿这赶着化妆呢”

  “哦,等等啊……”凌霄两把抹掉自己脸上的残泪,又替孩子整了整身上的衣服,这才过去开门。

  谁知门刚一打开,凌霄的脸又黑了。

  除了段兴言吊臂站在门口,哪儿他**的还有别人

  凌空一见是他,眼中一明一灭,不由自主的就想扑上去,只是还没动就想起刚才凌霄的警告,就又往后躲了两下子,只是视线却始终未曾移开,眼巴巴看着他,那神情要多可怜就有多可怜。

  这会儿摄影棚来来回回走动的全是人,站得久了保不准又会出什么样的八卦,凌霄刚一开门他率先就用脚挡住了门缝,然后手一掰一拉一合,再次把化妆间的门给反锁了。动作干净利落,单手一气呵成。

  凌霄闹也跟他闹过了,讲道理也讲过了,甚至什么法子能想到的全用了,可现在再次见到他,又是在自己狼狈不堪的时候,却是没了力气再跟他斗下去算了,愿意干什么干什么去,跟老娘再也没半毛钱关系——这会儿已是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感觉了,甚至没再去阻止他关门的动作,也不去看他,依旧是不管不顾径自坐回了地上,打定了主意,不管他要干什么,自己再也不会跟他说一句话。

  惹不起你,我躲还不行吗?

  便大大咧咧坐回地上,也没个正形,整个人虽看上去懒懒散散的,但两人都知道,她心里定是十二分的警戒。

  凌空拉了凌霄的衣袖站在她身前来回看着两人,一站一坐,半晌都没有一个人先说话。

  段兴言看了他一眼,小家伙冲他眨眨眼睛而后迅速别过头去,当是没有看到,凌霄心里不由一阵喝彩,什么叫孺子可教段兴言看不到凌霄的表情,却把小家伙的反应看在眼里,道这姐弟俩又达成了统一战线,也不介意,反倒是在凌霄身后蹲下,然后学她,席地而坐。

  两人离得极近,他的呼吸慢慢喷薄在她耳根发梢,几乎是一瞬间,凌霄便感觉到了压迫。

  跟她设想的不一样,他不该是进来辩解巧言令色再或者用什么来算计自己的吗?凌霄未曾回头,余光却落在了他浅色卡其的西装长裤上,脑子里转的飞快。

  “我不希望你从别人嘴里了解我。”他的声音很轻,几乎是没有重量的喃喃私语,声音是如此干净,优雅,但却让凌霄身子一僵,像只刺猬一样,瞬间便竖起了全身的刺。

  他仿佛毫无在意,眼睛看着她耳朵的轮廓,然后慢慢闭上了眼。

  凌霄看不到他的表情。

  声音仿佛从外太空飘来的一般,明明是不想听,却耐不住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的波动。一个词一个词砸在她耳膜上,跳跃鼓动,却始终中脱不开躲避不了,就像是被什么缠绕。

  “……杨家作为一个大家族,已经存在了数百年,它生意做得很大,只是每一代的男丁都没有好下场……也是因为太大,分支又多,很多人都想从中分一杯羹。于是从每一个主家的男孩儿懂事开始,就要进行极为残酷的训练,被独身放进森林里学会生存……赢了的,就是下一任家主……”

  “可是后来他们发现,那些即便未曾胜出的,在经过丛林洗礼后,也会变得更强,也许开始他们没有那样的能力去违背规则,但等到他们足够强大的时候,没有人会满足永远只做下手,一辈子低自己的亲兄弟一头……于是兄弟之间自相残杀,每一代都是血洗成的代价。那些老东西们渐渐看到了这种方法的弊端,然后他们开始改革……”

  他低低笑出声来,凌霄辨不出那里面到底掺杂了几种味道。

  “说起来改革,也不过是他们的异想天开罢了……那以后,杨家便竖起了立嫡为尊的家规,凡是主家长子,若不是太过无能,便会是绝对的继承人,而幼子,从小便会被当做废人来养……不会给他相关的教育和训练,等到他们成人,便会为他们安排一条不会威胁长子的路,比如教师,医生,再比如,演员。”

  他的声音又变小了半拍,那里面透出来的东西,凌霄不敢说到底是不是在演戏。她只能坐直了一动不动一边去逗凌空,强迫自己不要去听,和他保持最大的距离。

  但段兴言却始终都不曾在意,他也只是说着,仿佛在叙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无论她是什么态度。

  “我的祖母,或者说奶奶,生前便是个金庸迷……杨康出生以后便是她给起的名字,你单道我叫段誉,却仍是不知,这个名字却是到了十一岁那年才改成的。”

  “阮叔从小教了我些防身的东西,却也是一直瞒着别人,我十一岁那年,正赶上家里的生意受创仇家上门,手底下人没护好,杨康被人弄昏掳了去,我躲在车子的后备箱里,用一把改装的左轮杀了四个人……那是我第一次杀人……”

  凌霄身子震了一下,却已是渐渐意识到,故事已经脱离了自己能知道的范围,她想离开,可是腿脚却像不听使唤一般,根本就动不了。

  “可是还是被抓起来了……他们不敢杀杨康,而我,这个杀了他们四个人但却极不受重视的杨家幼子便成了最好的替代品——你该不知道有种比试枪法的游戏,就是把一个人吊起来,蒙上他的眼睛,然后站在白线外去射击他身上一些比较细小的器官,比如说每一根手指,耳垂,眼睛……你什么都看不到,但却能听见枪声,能感觉到每一根细小的骨节被穿透炸裂……那时我问自己,是不是我已经死了,然后被吓哭了……不是疼,是真的害怕了。”

  他已是不带任何遮掩,他过去的一切,在这个几十平米的房间里,一点点儿说给她听。

  “后来家里人在终于找过来,我的十个指头已经碎了七根,有人枪法不好,有一枪打到了大腿上,另一枪在手腕上……”说着他把未被吊起的右臂从颈侧伸给她看。凌霄下意识低头,腕上,包括修长的五指,却根本就没有一点儿痕迹,别说弹痕,纵是茧子也不见一个,几乎都可以用光洁如玉来形容……凌霄的第一反应竟不是他在骗自己,而是如释重负一般,松了口气。

  “只是杨家人的血,永远都是最冷的……刚从昏迷里醒过来,他们就告诉我,从今以后,我不再姓杨……也是到了后来才知道,母亲她用这个,换了我两条腿。”他再一次放慢语速,也不再去看凌霄,眼神悠远空洞,嘴唇绷紧。“那年杨康十七岁,却已经具备了一个继承人的所有条件,他很优秀,无论手段和魄力,杨家全部希望和期盼都落在他身上,而此时我这出不按套路的表演却打破了家里维持了多少年的平衡。那时候几乎每个人都已经预见到兄弟夺权互相残杀的场面……于是他们商量来商量去……便只有抛弃我。”

  “老爷子的意思是让医生动些手脚直接废掉这两条腿,其实对家里来说,也不过是多养个闲人罢了……可也不知道怎么的,还是让母亲给听到了,听说那天她带着阮叔拿枪站在手术室里盯着医生做手术……老爷子没办法,只能折中让我弃了杨家姓氏,并且对着所有分家宣布——只要他不点头,我就永远都没有继承权。”

  “只是即便这样,他们也没能放下心。我身边的人全换了,每一个时辰几乎都有人盯着,不能看文学美术或者表演以外的书籍,不能有枪,不能参加特种兵集训……直到十四岁生日那天晚上,他们松懈了,可却不想被杨康撞见一个保镖给我喂招,那时候我们也已经走的很远,他从未把我当过弟弟,我自然也没把他看作是哥哥……也幸亏母亲上楼找我,你可能想象不出,那天晚上她就拿枪指着杨康,她自己的大儿子,告诉他,‘你弟弟要是出了什么事,我不会饶了你’。”

  “那以后,她把我带回了段家。”段兴言顿了一下,慢慢弯下腰,把下颚放在了凌霄肩头,像是在寻找什么依靠一般。

  “在段家三年,我请了最好的医生,把身上所有受过伤的地方…的皮,磨平……后来养成了习惯,纵是拿枪拿笔的老茧,也是用碱洗去,这件事,连她都不知道。我外祖父一生只有一儿一女,第三代的继承人是个大我三岁的独苗,性子很好,待我也极好,可是……我杀了他。”

  凌霄心里咯噔一下子,已经不敢再用余光去看他,不是畏惧,但是她不敢。

  他的声音始终不大,也不过只有她一个人能听见罢了,平铺直叙,没有重音没有感情,他只是叙述而已,就像是个最糟的学生在念课文,连最基本的情感和抑扬顿挫都没有。

  “……因为只有他死了……我才能够接手段家。”

  “他的死没有人查得出来,除了我自己,也更没有人知道……无论是杨家还是段家仇人都不少,那时候我会杀人,也学会了栽赃,甚至没有人会怀疑到我身上。”

  他没有再去解释段家后来是否把他捧为了继承人,也没再说杨家对此的态度,他只是再次把眼睛闭上,用脉搏去感受凌霄脖根处血管的跳动。

  但凌霄却毫不怀疑的深信,他确实接手了段家,只因为他是段誉。哪怕他现在仍然是个演员,哪怕他受了伤身边出了保镖再也没一个人陪伴。

  因为哪怕是在书里,哪怕他不是镇南王的亲生儿子,他依旧登上了王位。

  凌空在两人身前站着,此时安安静静什么都不说不闹,倒是半晌见凌霄不理他,撅着嘴转身找舵主玩去。

  段兴言的手搭在凌霄腰上,头靠在她肩头,两人一同坐在地上,隔得很近,几近相贴。

  凌霄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半点儿声音,而此时她却已经忘了方才打定主意不再理他,他总是能寻到方法,破掉自己的壁垒。

  “……你觉得跟我说这些,是能唤起我的母性还是什么?又或者说,段兴言你,已经到了非要用这样的方法来博取同情的地步?”在想尽措辞之后,凌霄最终还是问出了口,声音有些沙,闷闷的不大爽利。可是问题却越来越犀利,似乎已是没了任何。

  “段兴言,你有没有想过告诉我这些之后我可能会面临什么?”

  “你有没有想过自己生活的环境和我差了多少,这些东西会不会吓到我?”

  “你有没有想过我只想安安静静过日子,我还有个弟弟,经不起一点儿波折?”

  “段兴言,你当我是什么?”

  一句句问出来的时候,凌霄始终没有回头,她的视线注视着远处,穿过墙面,映进他心里。

  “而你给我说的这些,又有几分是真的。”

  “我很自私,也胆小,你比谁都应该明白,我们根本就不可能是一个世界的人。”凌霄不给他任何回答的时间,现在,轮到她自言自语。那些不能给别人说的话,那些不能当着外面人落下的眼泪,就像自己身前的是个普普通通的洞,在这里可也不用不用避讳,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我的生活永远都是一团被固定了长度的麻线,它能滚向四面八方,能走出不同的花样,可是它毕竟只有那么长,很多东西哪怕它再拉伸也是够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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