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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o八谎言

  知道子扬就在门外,星子思绪纷乱,不能静下心来运功。【】那痛楚愈发汹涌激荡,一浪高过一浪,需要竭尽全力方能压制。待控制住这一轮毒发,星子已是浑身脱力,只恨不能躺在地上再不动弹。

  临安殿的内殿即使在晴朗的白日也幽深阴暗,此时殿外阴云密布,雨声淅沥,如泣如诉,殿内的光影愈发黯淡昏沉,整座殿宇都似被浸没在浓得化不开的阴翳之下。星子盘算,照现在的情形看来,到夜间至少还会有一波毒发。自己必须赶在这之前将重要的事情安排停当。

  星子撑起身,拭去唇边溢出的缕缕血迹,找出火折子打燃,点亮御案上灯烛。大约崇仁前几日也是下榻于此,虽逢连日巨变,寝殿内陈设倒是整齐,不显凌乱。星子暂不去请子扬进来,独自于御案前坐下,望着那飘摇烛光,映着笔墨纸砚文房四宝。仅仅不过十日前,还是大哥在这里批阅奏章浏览书籍吧如今换成了我,城头变幻大王旗,短短几日,皇宫的主人竟走马灯似地换了几番,转眼间已是沧海桑田。

  星子铺开一张白纸,沉思了良久,方才研墨提笔,字斟句酌,写就了一封书信。待墨迹干透,星子将之装入信封,以火漆封了,信封上却不注明收信人,也不署名。星子做这些事,仔细得似在打磨世上最珍贵的珠宝,只怕出了半点差错。最后,星子将信封揣入怀中,方起身去为子扬开门。

  正殿内未点灯烛,亦是黑沉沉的一团,不辨晨昏。子扬独自蜷在黑暗里,等了星子许久,百无聊赖,已靠在门上睡着了。殿门一开,子扬身子一空,向后便倒。他惊得一下子跳起来,转头瞪着星子。昏暗的灯影映着星子蜡黄的面色,青白的嘴唇,子扬蹙起了眉头,神情不善。看这样子,他刻意将我关在外面,只有一个可能,他受了伤,而不愿我知道。星子曾经历过多少苦难,子扬最清楚不过,但他要想瞒着我倒是反常,这伤势定然非同小可

  子扬双手抱胸,上上下下打量了星子一阵,皮肉之苦对星子而言早已是家常便饭,从不曾断过。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内伤透骨钉不是早就除去了么就算没除去时,也没见他瞒着我啊难道难道又如当初在西域时,中了什么怪毒他武功之高,天下无敌,谁能奈何而心思亦是慎密,怎会中毒子扬一念及此,气不打一处来,只有一个可能他又如当年在辰旦面前那样,自作自受,任凭折磨

  星子见子扬脸色难看,他心中有愧更有鬼,目光闪烁,鼓足勇气唤了声:“哥”

  子扬撇一撇嘴,眼角弯弯带着三分谑笑:“殿下不是要请我吃闭门羹么怎么前倨而后恭又有什么事需要我去卖命了”

  子扬一针见血,正中星子心事。星子不敢抬头直视他,面上发烫,只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嚅嗫道:“哥,请进来说话,我确实是有要事找您”

  子扬不情不愿地随他进了内殿。星子忙搬过一张花梨木大椅,殷勤请子扬上座,侧立一旁候着。子扬大大咧咧地坐下,抬抬下巴:“殿下有话便直说吧不用玩这种黄鼠狼给鸡拜年的把戏”

  “这”星子稍一迟疑,自己在子扬面前,从来无可遁形,也不必再绕圈子了。摸出怀中那封书信,双手递给子扬,低声道,“哥,这是我写给蒙铸的一封亲笔信。我想恳请哥哥亲自走一趟,将这封信交到蒙铸手上。”

  这下轮到子扬吃惊了,不去接那信,疑惑地眨眨眼睛:“殿下,你的意思是,你真的要不对啊你若真的想帮令尊大人剿匪平叛,一统江山,又何须费这么大的周折上次在鼓楼”

  星子苦笑着摇摇头:“哥哥,你帮我送了信,自然就明白了。”

  子扬却殊未释然,声音一时冷了下来,似沉入了深渊:“殿下,不对,你有事瞒着我你若不说实话,我不敢接这桩差事,烦你另请高明吧”

  星子忙忙地解释道:“信上都写的”

  子扬毫不客气地打断他,加重了语气:“殿下,我不是说这个,江山社稷,逐鹿问鼎,这些事有的是人操心,还轮不着我我是说,你有别的事瞒着我”

  星子暗叫一声苦也子扬哥啊子扬哥,你也太敏锐了在子扬炯炯的目光逼视下,星子如站在六月的骄阳之下,密密的汗珠争先恐后地冒了出来,湿透衣襟。上次冒险出宫密会子扬,被大哥抓了现行,严刑拷打,当然不愿他知道;身中良宵之毒,被折磨得死去活来,命不长久的事更不能让他察觉端倪。但子扬虽不惜一次次为我赴汤蹈火,却从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人,他既起了疑心,我怎么才能蒙混过去

  星子可怜巴巴地望着子扬,一双蓝眸水汪汪的,眼神尽是无辜:“哥,这几天,你知道,实在是情势紧急不由人,回头我还得去军中检查。如今我是坐在火山口上,稍不留神,便会粉身碎骨。许多事情来不及一一向您详禀,望您大人不记小人过,饶恕小弟的失礼怠慢之罪。等哥哥从永定河回来,我必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原原本本告知一切前后经过。”

  子扬淡然一笑:“等我回来,还能再见得着你么”

  星子心头咯噔一跳,颊上血色尽去。子扬莫不是真的已察觉了什么自己既然已经骗了他,当下之计,也只能硬着头皮将谎话编到底,打死也不能承认。只是只是真的就要从此永别了么再也不能把酒言欢,再也不能听他妙语连珠、嬉笑怒骂。青莲亭外的月光,沧浪池中的荷浪,都如那东逝的流水,再也无法挽回了么

  前程往事历历在目,如黄连般苦涩的悲哀充溢星子心间。我固死不足惜,但子扬不仅是我的生死之交,更为我抛下了一切,只身南渡,深入敌营,这份情义,义薄云天若他不日归来,发现我骗了他,当是何心情就算我在黄泉之下,他怕也不能原谅我吧

  星子不敢多想下去,勉强扯出一丝笑容,笑得倒比哭还难看,故作轻松语气:“哥说什么笑话呢若不出意外的话,等哥重返天京之时,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我们正要好好庆祝一番呢”

  星子这样说,子扬已大致猜到了信中的内容。子扬也知道,星子待在箫尺身边这半年来,颇多艰难,日子很不好过。若此番能凭他一己之力,立下这不世奇功,箫尺待他或许会有所改观。罢了,既然这是他的选择,既然他痴心不改,一条道一定要走到底,自己也只能顺其自然了。谁叫我已上了他这条贼船了呢他的乘风宝马现在我这里,日行千里,若昼夜兼程,往返永定河前线也费不了太多时日。

  子扬叹口气,接过信封,贴身藏了,犹自不甘地冷哼一声:“唔,殿下,你骗我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是当我好欺负么我就再信你这最后一次,你记着,如果你再敢给我玩什么花样,休怪我不客气”

  星子心道,要对我不客气么如果诚如你所言,你回来都见不着我了,又怎样对我不客气当然,这种话绝不能说出口。星子默默叹息,好吧,就算我欺负你,欺骗你,这也真的是最后一次了星子扮个鬼脸,吐吐舌头,夸张地道:“哥,你知道我最怕的人就是你,我骗谁也不敢骗你啊再说,我们许久都不曾好好聚聚了,我就盼着你早日回来喝酒呢”

  子扬将信将疑地白了星子一眼,这家伙嘴上说得好听,却又处心积虑地瞒着他的身体状况,其中必定有诈,莫不是欲盖弥彰但现在确实没有太多功夫拷问他了,何况,他若打定了主意不开口,神仙都几乎拿他没办法。

  子扬“呵呵”轻笑:“殿下,你还真是胆色过人,别人不过以一当十,你倒是以一当十万你把我支走了,小心落在狼群虎穴里,被啃得骨头渣都不剩”

  星子仍是满脸赔笑:“哥,如果我都被啃得骨头渣都不剩了,你留在这里,岂不是更要遭池鱼之殃,白白送了性命危邦不入,乱邦不居,风暴之地更不宜久留,你还是赶紧离开吧”

  子扬坐着不动,半晌方慢吞吞地问出一句:“殿下,你的伤药呢”

  星子愣了愣,这语气太熟悉。那是远征西突厥途中,子扬常半夜潜入营中,悄悄地为我裹伤自己的满身刑伤未愈,又被他看出来了星子遭受数番毒打后被送出宫外,箫尺虽给他留了伤药,但星子一则万念俱灰,认为反正必死无疑;二则孤身一人,打理伤势颇多不便,这几天更是无暇顾及。只是简单地以厚布扎紧伤口止血,外罩黑衣,让外人不易察觉而已。

  良宵毒发已是万般煎熬,身处叛军之中,诸事繁杂,如履薄冰,更经不起外伤无休无止的折腾。子扬既已主动提出,星子也就不再推辞,翻出疗伤药物递给子扬。子扬指一指宽大的龙床,示意星子脱了衣服趴上去。星子略有点迟疑,这是不是太僭越了。自己虽从来不曾真正地在乎尊卑之别,然而大哥大哥到底是不同的,如今我是迫不得已,占了他的皇宫倒也罢了,但我若真在他卧榻上酣睡,又置他于何地

  星子摇摇头,对子扬道:“哥,时间不早了,你随便弄一弄就好,不用太麻烦。”背对着子扬,掀起衣服,露出满背狰狞的累累伤痕。

  子扬见状,倒吸一口凉气,真恨不得再狠抽星子几鞭子,他倒是越来越变本加厉地作践自己了好容易忍住一口气,为星子裹了伤,星子依旧换了套千年不变的黑衣。听那外面的打更声,是时候该离开了。子扬一言不发,大步往殿外走去。

  子扬在门边停留了片刻,终于未曾回头,打开内殿的大门,随即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星子怔怔地望着他的身影,心中空空荡荡似少了一块。多想追上前去,送他一程,哪怕与他多说几句话也好。但此时此地,却无法移动一步,纵有再多不舍,再多愧疚,终究无可挽留,无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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