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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六四故居

  暗杀阿贞一直是蒙铸最为愧对星子之事,此时听星子的言下之意,是不肯仅相信自己的一面之辞,而要查个水落石出。这于星子而言,当然十分合情合理。而此事归根结底与皇帝密切相关,若不查清,他怕是不愿重见皇帝,倘若此时强要他回宫,回去后又难得有机会脱身了。

  旷野寒夜,茫茫穹庐之下,星子孤零零地跪在一望无际的荒漠中,瀚海似雪,残星如露,他凄然抱着一包棉衣哀哀恸哭的情形如在眼前。蒙铸咬咬牙,当时自己怀了必死之心向他坦承始末,星子却意外地放过了自己。但他也说过“冤有头债有主”

  蒙铸沉吟片刻,这是自己欠下的债,星子要查清实情,于情于理我都不能阻止拒绝却仍免不了忧心忡忡,踌躇难决:“不过陛下那边,卑职无法交代啊其中干系甚多,不是卑职一人之事啊”

  “大人如往日那般回禀陛下,只说一切如常,不就行了”星子不以为意地道。

  “但陛下既早有了安排,怕是纸包不住火啊”蒙铸直到此时,毫不怀疑星子是故意诈死。

  “已经六天了,再过一两日又何妨”星子当然明白纸包不住火,至少不可能长久瞒住蒙铸,但至少今夜要稳住他。

  蒙铸复又沉默,星子知他已动心,即转过身来,郑重地道:“大人,别的我不敢向你承诺。但若陛下那里有什么事,我必一力承当,绝对不会连累大人”

  蒙铸定一定神,再瞒皇帝一两天应该不是大问题,何况我也不是那么贪生怕死之人,这条命是星子给的,他娘亲也是我奉命暗杀的,他怎能凭我说几句话就轻信遂道:“那卑职遵命。”

  星子抱拳拱手,微一躬身:“多谢大人成全。”抬眼看看天色,启明星已从东方升起,天边露出一线若有若无的浅白色晨曦,黎明将晓,来不及开棺了。“大人什么时候换班明晚还是大人来么”

  蒙铸明了他的意思:“每日早上辰时换班,晚上则是亥时。卑职明晚还会来,届时与殿下一起开棺。”

  蒙铸多年侍卫首领,老道沉稳,具体该怎么做,倒不劳星子多费神嘱咐。星子点头称谢,口中干渴愈甚,指一指那青砖小院:“我进去看看。”说罢脚尖一点,腾身纵入了院中。

  黎明的天空中有乳白的的雾气飘荡,星月朦胧中,小院中的景物依旧。青石板小径已长满了湿滑的青苔,浸透了清晨的露水,润湿了星子的衣襟。小院四角的一丛丛野草春来疯长,足可没膝,星星点点浅红淡紫的小花零落地点缀着荒芜的庭院。一口八角古井仍静静地坐落于小院一角。星子走近,发现那井盖上已结了一圈蛛网,打水的一只木桶翻倒一旁。

  星子迫不及待地揭开井盖,放下木桶,打了一桶水上来,也顾不得讲究,捧了水桶咕咕地连泥带水喝了半桶,掬起剩下的冷水泼在脸上,才稍解干渴疲惫,振作精神。只是腹中饥饿,一时找不到什么吃的。

  星子转头去看那堂屋正门,上一回,娘亲正是倚在这门前,目中含泪,与我依依惜别那纤弱而孤单的身影似在眼前。“娘”星子下意识地轻声唤道,上前用力一推,紧闭的门扉吱呀一声打开。积满了灰尘的木门赫然留下一个清晰的掌印。

  星子闪身入内,一切正如事先所料,室内已空无一人,唯有腐烂发霉的气息四下弥漫,密布的蛛网缠绕头顶。堂屋里的那只取暖的火盆尚在原地,灰烬早冷了许久。靠窗的矮小几案上仍摆着针线碎布,只是已被浮尘覆盖星子走进里间卧室,床上的被褥折得整齐,后墙的一扇窗户半掩着,薄薄的窗纸已破了好些大大小小的洞,隐隐可听见后墙外林间的晨风掠过

  星子叹了口气,照蒙铸的说法,娘亲应是在睡梦之中突遭横祸。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那回她从临海村的家里被掳到京城,也是这噩梦般的经历娘亲一介孤苦柔弱的女子,善良清贫,一生与世无争,却为什么一次次身不由己,屡屡遭此厄运是我的错么星子迟疑一刻,缓缓地摇摇头。我固然不孝,但并没有做下什么伤天害理不仁不义的事,为何要祸及无辜的娘亲就算我十恶不赦,也是我的罪过,该由我一身承担,不是将灾祸加诸娘亲的理由

  那该怪谁呢星子不愿深思,但终究是回避不了的吧只要有肆无忌惮的暴政,只要有那高高在上的暴君,每个人,每个卑微而善良的人,都可能在平静的睡梦中被死神惊醒都可能无缘无故失去最爱的亲人若大哥当真救走了娘亲,那也只是侥幸中的侥幸,万一中的万一,而黄泉路上,早已挤满了不能瞑目的冤魂

  一抹明亮的曙光从残破的窗洞中透进来,星子知道不能再耽搁下去了,疾步出门,果然听见蒙铸在院外焦急地唤道:“殿下”

  星子跃出院墙,对蒙铸道:“大人,我这就仍回坟墓中等着,天黑后再出来与你会面。”星子本想找蒙铸要点伤药,大内侍卫皆随身配备上好良药,但又怕蒙铸想起自己是拔刀自裁受的伤,看穿了诈死之计。

  蒙铸复打量了星子一阵,熹光已现,星子白麻布的寿衣上斑斑血迹分外触目。蒙铸一路上服侍星子,知道他的外伤从未痊愈,忙从怀中摸出一瓶药酒,一只药盒,双手奉给星子:“殿下恕罪,阿宝即刻将要接班,卑职来不及为殿下上药了。这是药酒和金疮药,请殿下收下。”

  蒙铸此举正中星子下怀,忙接过伤药:“多谢大人”

  蒙铸又问一句:“殿下还有什么吩咐么”见星子摇头,蒙铸似乎欲言又止,停了停,终究没说什么,躬身一揖:“殿下保重”

  星子知道他这是催自己离开了,也不再多言,拱一拱手,转身疾步往墓穴走去。天色已明,春日的山野笼罩在一层淡如轻烟的乳白色晨雾中,山峦树木,若隐若现,一线霞光将天际涂抹了一道明亮的金色,除了间有好鸟相鸣,不闻人声。而一座废弃的小院,院旁一大一小两座坟墓,却为这生机盎然的春晨带来了一丝死亡的阴森之气。

  星子的“坟墓”静静地伫立山间,星子仍是绕到墓后,揭开盖住洞口的石头,屈身钻了进去,复将那缝隙封好。墓中透不进光线,幽暗潮湿,不知晨昏。

  星子解开衣衫,用药酒清洗了胸前的伤口,上了药粉。刀伤虽是可怖,但比起星子曾受过的种种重伤,倒也不算十分疼痛。星子静心听那外面的动静,不久后,远远的似有细微的脚步声,倏尔隐没。想来是蒙铸已离去,轮到阿宝接班了。皇帝既然令其于暗处窥测,那么他们值班时不是藏在院中,就是躲在树上,应不会来此干扰。

  数日间变故起伏,星子思绪纷扰,随即席地而坐,闭目运功,以求片刻宁静。肚子虽已饿得咕咕叫,星子却不敢出去找吃的,只怕暗中窥测的人发觉。就算不被侍卫发现,自己一双蓝眸相貌奇特,万一被一两个过路的撞见,传扬出去,此地离京城不远,也会泄露了行踪。

  方才蒙铸问他还有什么吩咐,星子不敢让蒙铸带干粮来,蒙铸虽然答应了保守秘密,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如果父皇察觉,直接派人来捉拿,我倒不难脱身。但若父皇再象利用子扬那样利用他,于食物中下毒,可是防不胜防,而现在自己也没了避毒之药,又不能再行诈死之策,何以为计星子只好自我安慰道,又不是没有挨过饿,便再饿上几日又如何

  星子白天只能躲在幽暗的地下墓穴之中,不能去打猎觅食,当然更无法和卓娅联系。如果卓娅已经赶回了色目报信,也再联系不上,那会发生什么,就只能听天由命了。真神保佑,最好她心有灵犀,未曾远离,仍在附近等候,便可看到我死而复活,多半就能猜得出发生了什么事,知道该怎么处理。她若不主动现身,我一时半会也不用急着去找她。

  星子打坐了约两三个时辰,运行周天,因龟息术而凝滞的内力渐渐复原,复钻进棺材里试图睡觉。晚上还要饿着肚子掘墓,得先养好了精神再说。人这辈子,能死上一回,躺在自己的棺材里住几天也是至为难得之事。星子咧一咧嘴,心满意足地爬进了棺材。

  但星子躺下一合上眼,眼前却是阿贞和辰旦两人的影像错综交织。一会儿是低矮的陋室,昏暗的油灯,门外寒风呼啸,娘亲埋着头为自己缝补衣裳,一针一线满满都是慈母情怀;一会儿是华堂宝座之上,龙袍冠冕的父皇俯身狠狠地瞪着自己,目光愤怒而痛楚,清冷的光线透过长窗,映在金砖地上,团团斑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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