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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十八隐者

  星子听出辰旦的关切之意,心头一热,却又想,父皇要我为他效命立功,供他驱策,才会看重我喜欢我,可我终究是让他失望了。【】星子双手接过鸿戈宝剑,恭恭敬敬谢恩:“臣谢陛下隆恩,必不负陛下所托。”

  离京以来,辰旦和星子都已习惯了这样恭敬而疏远的称呼,恭敬而疏远的距离,但此刻听星子称呼“陛下”,辰旦却愣了愣,有种莫名的不自在,终于没说什么。星子行礼毕,躬身退出大帐。

  辰旦已吩咐人备下了数只金元宝,半斗珍珠,用包裹装了。星子接过,放在马背上。又向适才那位当地人问明了方位道路,翻身上马,一人一骑绝尘而去。星子陪着辰旦折腾了一夜,此时天边已露出一线若有若无的晨曦,星辰渐渐黯淡,不久,一轮朝阳从铺陈天际起伏不绝的沙丘后跃出,照射白雪之上,反射耀眼光芒,只是冬日的晨风依旧清冷寒冽。

  星子知道时间紧迫,扬鞭催马,向北狂奔。马背上颠簸不平,恰似船行于风浪之间,星子察觉到后背尚未愈合的鞭伤又裂开了数处,却不敢稍作停留。辰旦赐予星子的白马,虽不比乘风神骏,亦是难得的骏马,不过一个多时辰,便到了北边的沙漠尽头。

  沙漠尽处果然有一座小山,既不雄伟,亦不险要,远望是与漫漫沙海一样昏黄的颜色,寸草不生,策马趋近,原来那山体表面尽是黄褐色的岩石。星子绕着山脚转了半圈,寻得一条道路,曲曲折折通往山谷中。沿途又是几里,忽闻水声潺潺,循声奔去,峰回路转,一股温暖的气息迎面而来。原来是四面山峰围成一处小山谷,竟然别有洞天。山坡之上树木葱笼,脚下芳草萋萋,更有鸟儿在林中欢快歌唱,一片生机盎然的碧绿,仿佛春回大地,与外面的黄沙白雪瀚海严冬竟是两个世界

  星子暗暗称奇,山不在高,有仙则名,这位不知名的高人,竟选得如此仙境隐居,定然不同凡响。星子便跳下马来,徒步往谷中走去。行不多远,前面一处隘口,一块数万斤的巨石横在路中,挡住了去路。星子不免郁闷,走上了一条死路,正要转头回去,隐隐却有药香飘来,星子大喜,定然是此处了朗声道:“晚辈星子,冒昧打扰高人前辈,求赐断肠泉解药,救人性命,不胜感激,定有重酬”他运了内力,声音在山谷之中不断激荡回响。

  少时,星子听得有什么动静,竟是巨石的下面爬了个人出来,却是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儿。星子才发现那石下有一道窄窄的缝隙,仅容身材瘦小的孩子匍匐爬过。那小孩拍拍身上的沙土,双手叉腰,上下打量了星子一阵,星子今日却是一身御前侍卫的服色,那孩子大约从未见过,诧异地问:“你是谁有什么事”

  “请问这里是不是住着一位擅长医道救死扶伤的世外高人”不知他的姓名,星子有点尴尬。

  “是啊,他是我家主人。”小孩打消了星子的疑虑。

  “在下名叫星子,有要事求见你家主人,万望通报。”星子猜得这小孩该是药童了,听说这位高人深居简出,求医求药都是由这药童出面接待,但自己中毒之事,既然诸多御医都无计可施,恐怕须得面见他方可诊治。

  “那你先在这里等着。”药童又看了星子几眼,转身便象条小泥鳅似的,敏捷地从那石头缝中钻了进去。等了约有一盏茶功夫,那小孩子重又爬出来,一开口却似一桶冷水兜头而下:“我家主人说不见客”

  不见客星子隐隐失望,但眼下当务之急是求得断肠泉的解药,自己中毒之事可以再缓一缓,星子急忙又道:“在下的同伴不慎饮了断肠泉水,毒发痛苦,危在旦夕,恳请贵主人赐予解药。”双手奉上那一包珠宝:“这是一点小小的酬谢,不成敬意,烦请转交贵主人。”

  药童不接,语气透着不耐烦:“主人说了,不能给你解药。还说你不是个什么好人,叫我不要理你”说完不再理会星子,转头又往大石头下面钻过去。

  不是好人星子听得一头雾水,这世外高人是何来历竟然一面未见一语未交就断定我不是好人难道我刚才言语行动不慎得罪了他或这个药童星子仔细回想了一遍自己进谷以来的行止,仍是百思不得其解。听那药童的口气,他主人确实是有断肠泉的解药,只是不肯给我。人命关天之事,若就这样被他一句话打发了,星子实在心有不甘。无论如何,也得弄清状况探个究竟说不定只是这小孩子顽皮,看我不顺眼,跑去他主人面前说了什么坏话,才生了误会。

  药童早已钻进石下,不见踪影。那道狭缝星子当然钻不过去,也没打算钻。这块巨石拦得住常人,拦不住星子。星子暗运轻功,纵身跃起,如一片云彩飘然落在大石顶端。抬眼望去,前面一片开阔空地,一圈青竹篱笆围着数亩药圃,纵横交错,欣欣向荣。遥遥可见药圃一端有几间石屋,掩映着苍松翠柏,流水淙淙,从门前沟渠潺湲而过。

  星子暗想那高人定是住在石屋之中了,飞身落下,举步便要往里走。突然那名药童从旁边窜了出来,手中持一把竹剑,拦住星子的去路:“你这人怎么这么讨厌蛮不讲理主人说了不愿见你,你还要硬闯进来”

  星子被药童骂得面红耳赤。他从小蒙箫尺教诲,凡事最重的就是一个理字,今日却被三尺小儿直斥为蛮不讲理,想想确实是无理无礼,但事情紧急,也无法和这小孩子多作解释。星子脚下不停,直往里闯,口中致歉道:“在下确实是十万火急,迫不得已,待见了你家主人,在下定会向他赔罪”

  药童见星子不为所动一意孤行,唰的一剑便向星子刺来,他人小个矮,只到星子腰间。竹剑却迅疾如风,刺向星子下腹。星子侧身避过,心下一惊,方才见他拿了柄竹剑,只当是无聊玩耍,哪知竟有如此威力星子忙凝神应付,转眼已拆了七八招,星子用了五分功力,药童竟全然不落下风。星子烦躁不已,复惭愧无地,习武十年,连一个山里不知姓名的小孩子都打不过,真是个草包饭桶,不如死了算了

  忽听得那药童啊的叫了一声,接着双眼紧闭,向后便倒星子大惊,连忙上前扶住。原来他一急之下不觉用了全力,药童被雄浑掌风一扫,竟震晕过去了。星子探探药童的鼻息,翻开他眼睑查看,知道并无大碍,松了口气。便将药童横抱胸前,继续往里走去。

  进了青竹篱笆围成的药圃,星子才发现这药圃是按五行八卦设计。箫尺曾教过星子奇门之术,但这个阵型乍一看平淡无奇,待进去之后才发现有诸多繁复变化,有些甚至是星子从未见过的,兜兜转转四处都是死路。好在他聪明机警,知道越急越乱,遂静下心来慢慢思索,折了一根树枝在地上划了半天,终于找到了破解之法。

  待星子钻出八卦阵,已过了大半个时辰,虽是冬日,身上亦出了薄薄的一层细汗。眼看石屋在望,太阳已快升到中天,星子加快了脚步。忽然听见有人一声轻咳,星子一抬头,不知何时面前三步之外,已站了一名青衣老者。星子怔在当地,刚才明明连人影都无一个,他是何时来的如果不是自己的眼睛花了,那这位老者的功力当真深不可测。想来他就是此间的主人了。

  老者看上去有六七十岁年纪,头上却无半根银丝。负手而立,面无表情地望着星子,目中一点精光却似利剑般直逼而来。星子正待要开口,臂上已是一轻,原来抱着的药童被老者接过去了。老者在药童的数处穴道拍了几下,那小孩悠悠醒转,老者放他下来,摸出一枚褐色的丸药喂他服下,吩咐道:“你进去吧帮我看着炉子。”

  “是”药童应了声,白了星子一眼,冲他做了个幸灾乐祸的鬼脸,蹦蹦跳跳地走了。

  星子恭恭敬敬地拱手作揖:“晚辈星子,拜见”话音未落,那老者袍袖一拂,一股大力将星子托起,星子暗中运力相抗,竟无法躬下身去。星子一凛,既是佩服,又有些莫名的惧意。

  老者冷笑一声,寒意森然:“既然已经闯进来了,就不用假惺惺地来这套虚礼小老儿受之不起”

  星子羞愧难当,又有点疑惑,他既然能给素不相识的路人解药,为何尚未见面就对我敌意甚深难道又如圣塔山上的老者那样,因为我这双引人注目的蓝眸而生了误会听他言语之中成见甚深,该如何是好我已经向父皇承诺了不负所托,却连这点事都办不成,怎么向他交代

  星子急得额头冒汗,只得硬着头皮哀肯道:“晚辈确实是有急事相求,不得已出此下策,万望前辈恕罪昨日晚辈的一众同伴经过通古沙漠,不慎饮用了断肠泉水,情形危急,恳请前辈援手赐药。救人性命,功德无量。”星子语气已极尽谦恭,却也知道恐怕是无济于事。

  果然,老者面色愈发冷峻,似罩了一层严霜:“救人性命,自然是功德无量,不过我只救人,却不救鹰犬鹰犬自有兽医医治,来找我作甚”

  鹰犬星子一愣,是说我么老者瞄了眼星子腰间宝剑,呵呵一笑:“御前带刀侍卫辰旦连鸿戈剑都给了你,真是恩宠非常了呵呵,劳你大驾,今日屈尊光临寒舍,小老儿可谓蓬荜生辉”

  老者语带讥诮,星子方才明白,原来不是因自己肖似异族的长相,而是因自己的侍卫服饰而生嫌隙。星子平素将蒙铸等御前侍卫视为皇帝的鹰犬,没想到有朝一日旁人也会同样骂自己星子暗中苦笑不已,试着想解释:“在下只是一名普通的侍卫”

  老者全无兴趣听星子说话,打断他道:“既然辰旦的侍卫来了,辰旦那厮必也来了他来做什么祸害了中原吞并了色目还不够,又想侵凌哪国了”

  老者竟然直呼辰旦的名讳,神情鄙薄,全无半点尊敬。星子不由一愣,以前也曾听箫尺大哥说起,世外高人往往多少有些怪癖,不类凡人,但这老者却如此特立独行与众不同,言语中似对朝廷敌意甚深,难道与父皇曾有什么仇怨吗虽说星子不满辰旦的种种行事,也殊无上下尊卑之念,但忽听得外人直言不讳斥责父皇之非,心头仍颇不是滋味,忍不住辩解道:“是西突厥于万国盛典上行刺圣驾在先,害我君主,犯我国威,自取灭亡,并不是我国无事生非,劳师远征,侵略他国。”

  老者嗤地笑出声来:“尔等当然认为你们的所作所为永远正确光荣,普天之下,都是别人对不起你,狼要吃羊自然一切都是羊的不是。西突厥与赤火国相距遥远,若不是走投无路,人家为何要冒险进京行刺”

  星子无心与他辩论,当下之计须快刀斩乱麻救人要紧,复拱手道:“事涉两国恩怨,其中的是非曲直,晚辈亦不敢妄言。只是现今晚辈的同袍为国出征,不慎中毒,人命关天,万望前辈施救,赐予解药”取下背上背着的金锭珠宝,“这是一点微薄酬资,如若不够,任您开价”

  老者看也不看那些珠宝:“解药既然是我的,我爱给谁给谁,若不想给你,搬座金山来又有何用”

  星子已三番五次低三下四地求他,他拒绝得却这般干脆星子咬咬嘴唇,克制着心中的不满:“前辈,究竟要如何,您才能赐予解药金银珠宝您看不上眼,其他不管什么条件,只要您开口便是”

  “只要我开口便是应当是只要你们开了口,就决不会善罢甘休吧”老者依旧冷笑不止,眼中的憎恶更深,犹如沉沉阴霾:“我不开门,你会闯进来,我不给药,你还不是会用武力强抢硬夺也罢,你既破得了我的八阵图,当是个年轻有为的好奴才,我便遂了你的愿,只要你能在我手下过二十招,莫说断肠泉解药,就是小老儿的项上人头,也双手奉上若过不了二十招,我便要你和好好地算算账,愿赌服输,任我处置。如此条件,可算公平”

  星子闻言既喜又忧,喜的是这来路不明的世外怪人总算是松了口,忧的是他功力远在自己之上,要在他手下过二十招,殊无把握但事已至此,再无退路,火海刀山,也只得尽力一试了

  星子又向老者行了一礼,神态恭敬,语气诚挚:“方才晚辈贸然闯入,打扰前辈清修,本是不该。晚辈有错在先,不论晚辈能否向前辈讨教二十招,都任凭前辈处置。只是万一晚辈侥幸过了二十招,还望前辈守诺赐药。”

  “既然你无异议,那废话少说,我到那边等你”老者袍袖一拂,转身便走,身形如风,脚不沾尘。

  星子紧随其后,石屋前面恰好有一块空地,以长条青石砌成,十丈左右方圆,松柏环绕,绿树常青。老者站在空地正中,岿然不动,犹如一株苍劲古松。星子于他下首丈余远处站定,抱拳道:“恭敬不如从命,晚辈失礼了,恳请前辈指教”

  老者眉梢一挑:“为何不用兵刃”

  他这一问,星子亦是迟疑。若是使用鸿戈剑,这柄宝剑削金断玉,用之如虎添翼,可多增几分胜算,但这老者显然只欲徒手相搏,他提出只要走过二十招,已实属留情,自己再占兵刃的便宜,岂非不择手段胜之不武但这样一来,能不能过关就殊难预料了星子犹豫再三,刀剑无情,自己本是来求药的,擅入强求已是无礼,若再伤人更说不过去,亦绝非本意。

  星子遂解下鸿戈剑放在空地之外,赧然一笑:“前辈已是手下容情,晚辈诚心向前辈请教,怎能再用兵刃”

  “那好你动手吧”老者不再多言。

  “晚辈得罪”星子话音未落,已是一拳,疾如闪电,直袭老者面门

  星子这招平淡无奇毫无花巧,只是迅疾无比。老者待到近时,方闪身避过,目中微有惊异之色。星子未待招式用老,便已变招,撤拳还肘,攻向老者胸前。老者飘然移步,星子便连他的衣角也未沾到。这回老者更是惊讶地哦了一声。星子无暇顾及,只是一招更比一招快,如流星飞火目不暇给。星子知道,若要比硬功内力,自己差距太远,只能以快取胜,反正并不是要将老者打倒制服,二十招一过便万事大吉。

  转眼已过了十余招,老者仍未还击,面上神色却愈来愈凝重,忽然迎着星子的拳风而上,隔开他双肘,一掌拍在他前胸,星子只觉一股大力排山倒海而来,噌噌向后直退了几步方才站定。胸口烦闷,气血倒还游走无碍,未受内伤。

  此时不过十六招,星子知道,老者方才一掌未尽全力,自己输得无话可说。星子面色灰败,终究拿不到解药了么老者却沉下脸,眉峰紧蹙:“箫尺是你什么人”

  箫尺乍听见大哥的名字从老者口中吐出,星子一时惊在当地,半晌回不过神,这位老者素不相识,大哥亦隐姓埋名不闻于江湖,怎会一语便喝破我的武功来历

  星子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大哥开始教自己武功时,曾谈起他的师父。大哥从小体弱多病,被他师父救治痊愈,后收他为徒带着他远别亲人浪迹四海,大哥也由此躲过灭门之祸只是他师父后来归隐西域了眼前这老者,就是大哥的师父么星子不曾料到竟会在此情景下相逢,不由愣了。

  星子半晌不言,老者等得不耐:“你是谁箫尺是你什么人”

  “啊,”星子回过神,连忙答道:“我晚辈名叫星子,箫尺,他是”他是我大哥星子一句话正要冲口而出,却又生生咽下。大哥我还有什么资格叫他大哥呢我是他仇人之子,他教导我十年,如今他遭遇强敌生死不明,我未曾帮到他一点,报答他半分事到如今,就算能找到他,他恐怕也不愿意再见我一面了星子自听闻桐盟山庄出事以来,本就心神俱伤,此时听老者一问,眼泪都快下来了。

  星子咬唇忍住泪水,却不知该如何回答。箫尺名为我大哥,实为我恩师,如果眼前之人是大哥的师父,也当是我的师祖了。星子迟疑良久,终于双膝跪地,垂首道:“箫尺大哥是晚辈的恩人。”又一转念,大哥如今下落不明,不知师祖是否知道中原的情形,我要不要求师祖去寻找他呢

  “恩人呵呵,”老者淡淡一笑,“你的功夫是他传给你的吧你如今的本事,当不在他之下了”

  “是。”星子犹豫是不是该叫他师祖,但自己与大哥毕竟没有师徒名分,看来这些年大哥未再见过师祖,未曾告诉师祖关于我的事,“晚辈六岁那年,机缘巧合遇到箫尺大哥,后来幸蒙他传授文学武功,诸般技艺。晚辈也曾听大哥谈起您老人家。”星子忆起往事,箫尺亲切温和的微笑似重现眼前,虽然这老者不苟言辞冷若冰霜,星子仍不知不觉对他多了几分亲近之感。

  老者听他口口声声只叫箫尺大哥,知晓了自己的身份仍是不改称呼,微感惊讶:“他没有收你为徒么”

  “没有。”星子黯然摇摇头。这十年来,星子唤箫尺为大哥,实则敬他如师如长,爱他如父如兄,从未觉得有何不妥。今日听老者问起,忽有种说不出的难过,如果当初我正式拜他为师,他是不是就不会抛下我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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