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都市小说 > 解忧 > 第五十五章 月夜

  从南熏街回来的时候,已近日暮,沉沉的天色将赵宅上空的天压的很低很低。一轮亘古平静的新月初上,在余辉未歇时,便忍不住开始往人间抛洒它那不悲不喜的清辉。解忧就像一口气被憋堵在了胸口,几乎已经到了盛怒的边缘。她想立刻去找赵匡胤理论跟踪一事,但几乎是出于本能习惯的,她还是先回到了房里。对着那面铜鉴菱花镜,重新梳理了自己的妆容,也细细整理了自己不堪的心思。

  翟清渠说的明了,过去的蜜语甜言、恩爱情仇都已罢了,她与张令铎各自有各自的道路要走,即便偶有相遇,也不过换的彼此匆匆一望。他日,哪怕张令铎再是荣华富贵、封妻荫子,也照不进她晦暗不明的生活。若是自己仍然执迷,要为他的悲而喜,为他的喜而愁,那只能将自己推进深不见底的谷底,最终使自己沦为世上最可悲可怜的怨妇。解忧望着手里一管黛春螺怔怔发呆,在相爱的日子里,张令铎曾无数次为她描眉,笑她眉眼含春、笑她青丝如云,若他已成路人,放弃这些恩爱的回忆就如放弃了自己最繁华明媚的一段生命,硬生生、血淋淋地从灵魂深处斩断。这尚可做到,咬紧牙关、闭目不看即可。但那一夜的仇恨呢?他的贪利、背叛、懦弱而使得自己身陷险境,又叫她如何能忘?余爷是她尚且不能放过,那张令铎的行径似乎更加卑劣,也要宽恕吗?真的宽恕了,又让自己如何面对受过那般苦难的自己?但不宽恕吗?将他当作仇敌一般,再度拉进自己的生活中来?时刻仇恨他,再伺机报复?还是向世人揭露他的卑鄙的嘴脸?

  她以后的生活真的要为了复仇而活吗?那将会是怎样一片灰暗扭曲的生命。

  宽恕做不到、漠视心不甘,解忧望着菱花镜中自己微微蹙眉的愁容,一颗心扭曲成麻团,在胸口胡乱碰撞,知道有个出口能通向豁然光明,却怎么也找不到那个出口。

  她深叹了一口气,算了,比起张令铎来,赵匡胤才是她真正烦躁的原因。她有时候觉得是不是因为解忧这个名字不祥,在她唤作翘翘的时候,从来只有自己将他人的感情拿捏于手掌之中,如今改了名字,报应就来了?不仅对赵匡胤的心思猜不透、看不明,对张令铎的结婚失态发作,就连翟清渠无端对自己的好,都感激不已。

  “当对待情事,不再觉得理所应当、成竹在胸时,当年你与千万人一般对情会迷茫、会失措,方才是你成熟对待世事的第一步。”多年前,贞娘曾对风华满城的翘翘姑娘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那时的她,眼高过顶,视众人如裙下尘土,满心觉得只要自己足够努力,终不会有人能伤得了自己,也永远不必成熟。就像今日自己看见的锦柔,单纯、任性,不知世道艰苦、不知委屈为何物。

  解忧又叹了一口气,呼出的气息几乎扰乱了镜中人影,她伸手将捋顺的青丝挽成一个结,束在脑后,又用一支玉簪別住。这样,镜中的她看起来又清新又利索,像是愁绪都少了不少。该去解决的问题,不能一直逃避下去。

  她起身,取了一柄灯笼,正要去书房找赵匡胤。房门吱呀一声开了,带着屋外湿润的气息,赵匡胤迈步进来,夜风将他两只宽大的袖吹得鼓鼓的,掩盖住了连日的疲劳,让他看起来甚至有了几分飘逸洒脱之姿。

  “这么晚了,你还要出门?”赵匡胤见她手中拿着一柄灯笼,皱了皱眉头,“那翟家的课业便如此要紧么?”他添的这句立刻起到了火上浇油的效果,点燃了解忧爆发的火口。

  “要紧不要紧的,难道玄帅您会不知么?跟着我和翟先生的人难道没有跟你报告吗?”解忧放下了灯笼,连寒暄过度都省了,直接打算大吵一架以泄胸中的愤懑不平。

  赵匡胤的眉头锁得更紧了,他知道解忧误会派去跟踪翟清渠的目的,但这事本身也不光明,他并不想多作解释。只沉吟了片刻,又继续说了一句推动战火的话:“翟家根系复杂,翟清渠更是动机难查,以后若非必要,就不要跟他来往了。若是你真对经济算目感兴趣,等我回来,为你另觅良师就是。”

  两人自上次不欢而散之后,一直彼此冷漠,一面是赵匡胤诸事缠身,又不懂哄人欢心,一面则是解忧心灰意冷,又忙于学习而避开他,今日好不容易两人能坐下相谈,本想化解心结,结果上来两句话,直接便惹得了解忧发了大怒:“翟家根系复杂,这宫里朝外,相互交往的大臣皇亲们哪一个不是盘根错节的,往来宴请,倒从未见你担忧过。怎么一个商贾人家,倒要惹得玄帅又是派人跟踪,又是严令不许往来了?翟先生不是要相助你伐寿州么?你既然疑心他,又何必彼此达成商议,惹得别人非议。”

  “我与他的合作是我的事,你不要搅进来。”赵匡胤看着解忧,他不明白一向聪慧明理的解忧,今日怎么老在小事上纠缠,弄得他连正事也无法开口与她商议。

  “那我向先生请教求学的事,也请玄帅置身事外吧。”解忧站在离他不到一尺的地方,下巴微微昂起,与内收的颈部,在灯影重重之下,勾勒出了一道美丽的弧线,“若是玄帅担心我与翟先生往来不便,日后解忧自当注意,不引人注目。也请玄帅放心,我一心求教,心无杂念。只要一天有着赵家侧室的身份,便不会做出玄帅清誉蒙羞之事。若将来有一日,解忧离了赵家,去留何处,玄帅也不必挂怀,毕竟我这个宠妾也只是做给外人看的。”

  她一言一语地诉说,渐渐的,语意便染上了些微泪意。她从不是个说话尖刻的人,相反,这三年来,她从来都在小心翼翼地揣摩他人的心思,小心翼翼地掩饰住自己的委屈,这般的倾诉与争吵不算严厉,却足以令赵匡胤心惊。

  他看着她,束在脑后的青丝,让她的脸完整的露了出来,在轻盈的灯光下显得越发楚楚动人,隔着一尺的距离,他似乎能够闻到她身上透出的微微幽香、感到她身体的柔软。那从窗缝中飘然而入的春风,像是一双大手,将他缓缓地朝着面前的人推进了一步。

  解忧低着头,说完这些话之后,她憋屈得难受的心舒服了不少,正想着要不要再提一提自己反正从头开始便是个“弃子”,又觉得当初那个冷冰冰的交易,到如今彼此间最大的难堪,正踌躇间,那个人带着自己熟悉的气息已到了身前。她的腰被一把抱起,惊呼声则被一个深吻堵在了喉间。

  赵匡胤的脸在离她不过咫尺的距离,她可以清楚得看见他长长垂下的睫毛,在浅麦色的眼睑上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这片小小的阴影正在不停地颤动,像是四月琼池中的水波,每一缕波涛都透露着他身体中沸腾的**。渐渐的,她看不清眼前人的面容,挣扎的四肢也变得僵直,整个人像是漂浮在了空中,只剩下浑身的酥麻无力,眼前脑中都只有一片空白。

  他抱她抱得那么紧,与以往人前的亲热完全不同,她几乎不知道,他竟是这般的有力。而这种力量似乎透过身体传递到了她的心里,将她那颗皱巴巴、扭曲不堪的心温柔地抚平,再细心地安慰,不要怕,没事了。解忧觉得自己眼角渐渐有潮湿的感觉,像是无数泪珠腾空而起,又落在心间,就如当年初相见时,澎湃而至的大雨。

  过了许久,他终于松开了她,注视她的目光绵长又带着微微的怯意,是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习惯在夜里找她商议对策,是什么时候开始,她的一颦一笑如春风秋雨般侵入在心头。又是什么时候开始,他害怕她会离去,担心她进宫、他出征时留给对方背影会成此生绝念。张令铎是曾与他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是他日后要依仗相持的重要人物,但在他说起火难那夜,如何弃解忧而不顾时,他杀了张令铎的心都有。而当解忧专心跟着翟清渠学经济之术时,他隐隐觉得,迟早有一天,她会不需要自己,会离开这争权夺利之地,这个念头,当毫无防备地从解忧嘴里说出时,便像自己最忧心的噩梦在眼前变成了事实。恐慌,终于使他放弃了冷静,让沸腾的感情找到了缝隙,喷涌而出。

  然而热情过后,又是万籁寂静的尴尬,连彼此的心跳似乎都还噗通地在耳旁跳动。

  又沉默了许久,赵匡胤面上的火热褪去了不少,说话则更显木讷:“我需要你,如果从前你有什么不满,日后,我慢慢改。”

  解忧几乎要笑出声来,看似无所不能,冷静沉稳的赵玄帅,也有说话如此不伦不类的时候,这究竟是暧昧无边的情话荤言,还是……解忧看了看他一本正经的表情,心里叹了口气,更像是是不解风情的直言吧,“再有五日官人便出征了,宣召我入宫的旨意下了么?”

  谈起正事,赵匡胤恢复了以往的冷静,也恰好掩饰了方才发生的一切,“今天午后传下的,这次只有你一人进宫,母亲大人和夫人许了留府居住。”他说完,又补充了一句,“辛苦你了,此番宫中形势倒是比月前要平静不少,但仍不可掉以轻心,候王如今视我为敌手,我怕皇后在宫里对你为难。”

  解忧轻轻淡淡地笑道,“皇后素来珍视她的贤名,我老老实实的,她也不容易寻到我的错处。”

  赵匡胤点点头,想了一会,又道,“除了皇后,别的人也要多加小心。武义律查到永乐楼地下埋着金银珍宝无数,想来那年走水失火不是偶然,你与此事牵连甚深,如今余爷虽然死了,但我怕有人想会对你下手。”

  两人许久不曾说话,解忧匝闻此事,不由大骇,追问清楚了细节,方才蹙眉思索,“余爷这个秘密藏得很深,他经营永乐楼,只如一般商人一般,从不许阁中姐妹染指政局。若不是上次拆办一事,我从来不敢想他竟是长孙思恭的人。”她又细细回忆了一番,想起那时的蓦然心惊,“如今究竟是谁在觊觎此钱库,无从查起,唯一的突破口,可能是贞娘?”

  “贞娘?”赵匡胤想了想。

  “贞娘是永乐楼的**儿,火灾前一个月,她曾将一匣子珍珠放在我这里,说是自己这些年的私房钱。如今想来,那匣子珍珠色泽一致,哪里像是平日一颗一粒零星积攒起来的,倒宁可相信这是她从地下钱库中偷来的珍宝。许是后来余爷发现了账目不对,怕长孙追查,才放火烧楼。”想到自己为这匣子珍珠受的苦难,解忧心里一阵酸楚。

  “看来要查清楚这个秘密,只有先找到贞娘。”赵匡胤带着怜意地看了一眼解忧,言语也愈发温柔,“我原本在出征前解决了此事,以免后患。谁知越挖越多,一时难绝。寿州情势也容不得拖延。我已经嘱咐了武义律,他留在开封,听你差遣。此案一日不结,我心里始终放心不下。”

  解忧心里半是感激,一半则是惊讶:“官人此番出征不带黑衣军?”

  赵匡胤笑笑:“黑衣军擅长侦察传讯,如今有翟家愿意为我收集战报,又何劳黑衣军。更何况,打仗从来不是带的人越多越好的。”

  解忧玩笑道:“官人方才不是说翟清渠动机难测么?如今怎么连战报这等重要的事情都肯相信他?”

  赵匡胤的眸色漆黑如不见五指的深夜,探寻不到底:“我疑他的是另一件事,而我相信无论他是不是我疑心的那个人,在战事胜败存亡上,他都不会骗我。”

  夜深沉,春风在人的心头摇曳,缠绕住了烛灯下两个人绵长的情意,这一夜,任谁也难眠了。

  这一夜的相谈直至夜深仍未停歇,与以往不同,赵匡胤此次出征有太多的担忧,太多的放心不下,这使得即便是像他这般惜言的人也不厌其烦,叮嘱解忧。不过,这也许只是一个借口,室内隐隐骚动的烛光,暗香盈袖的春风,方才热吻的温度仍残留在唇边,无一不在撩拨两人的心绪。赵匡胤有时候会停下来,怔怔地看着解忧白皙净透的肌肤,像极了水润饱满的蜜桃,让人忍不住想捧在手里,含在嘴里,慢慢允吸那清甜的滋味……但他最终还是移开了视线,一本正经地交代着传令联络的方法,商议着接下来要如何继续查永乐楼的案子,一直到解忧再也支不起越来越重的脑袋,轰地一下趴在了桌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解忧这一觉睡得无比踏实,连一个梦都没有做。再醒来时,她已经睡到在了床榻上,屋外早已日上三竿,暖洋洋的春日晒在百花戏蝶的被褥,荡起一阵不真实的迷蒙。饶舌的芳儿满脸喜色推门进来,一面帮她梳头一面笑滋滋地道:“将军一早便去军营了,特意嘱咐,让娘子多休息些,这心疼人的劲,真是让人羡慕。看还有谁敢胡言说娘子失了宠?”

  便只是这赵宅之内,不过妻妾三四人,素日的争风吃醋也是不弱,只是解忧心在不此,除了贺氏,旁的两个妾室平日少有往来。但今日倒有了一分在意,打听道:“她们怎么说我失宠的?”

  “前些日子,娘子一心埋头学那经济之术,将军也有时日过来,那些心怀不轨的人自然无事生非,胡言乱语了。不过我就知道,将军心里最在意的人就是娘子。”芳儿得意洋洋地说到,眉目都要飞扬起来了。

  “你一个小丫头除了跟着别人嚼舌,还能知道什么。”解忧笑骂道,手不由自主地握紧了一把木梳,扎在手心里,一阵酥痒。像她这样看惯情场离合地人,竟也会因为别人议论自己与赵匡胤而微微偷喜么?

  “我可不是小丫头,我知道的事情可多了。且略等一会。”芳儿似乎很不满解忧对她的评价,嘟着嘴,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

  解忧还没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芳儿又转了回来。这次,她端着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面条,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

  “这是什么?”解忧皱了皱眉。她是个脍不厌精的人,对早膳尤其讲究,从来只吃清粥小点,这么一大碗粗糙的面条离她的早膳标准也相差太大了。

  芳儿眨了眨眼睛,笑得狡黠,“这是将军一早起来亲手给娘子煮的面条。”她特意咬重了亲手二字,也意料之中地收获了解忧惊讶的表情。接着,故意做出赵匡胤一本正经的模样,学道,“将军说,娘子下个月的寿辰,我怕是还在前线。这几日,又要整顿兵马,怕是在家吃饭都顾不上了。战事期间,也只好一切从简,这碗寿面先放在锅里温着,等娘子起身了,你再端给她,也算图个意头。咳咳。”

  “他……还会煮面?”解忧看着那一碗被汤水泡得涨涨的面条,上面搭着几根长短不一的葱条,显然不是出自这屋里任何一个人的手艺。但这份心意实在让她惊喜得鼻子发酸。

  芳儿趁机在一旁煽情道:“我来赵府也七八年了,哪里见将军进过厨房呀,这一大早的,天都没亮,又是和面又是熬汤的,忙了快一个时辰才走,不过我看将军这手艺,也就是行军伙食的标准,娘子要不闭上眼,尝两条意思一下。”

  解忧横横地扫了芳儿一眼,在桌边坐下,不紧不慢地开始吃那一碗面条,优雅淡然的神情,让人觉得这似乎就是她平日吃惯的餐食。这粗劣的手艺,只在自己很小的时候才吃过。那时候家里很穷,母亲每年会在生辰的时候为自己煮一碗面,那几乎就要耗尽全家人一日的口粮,后来到了永乐楼,吃用无一不讲究,而讲究的背后,是一场场**冰冷的交易。她忍了忍刺痛的泪意,问道:“将军今日回府么?”

  芳儿刚从对解忧食量的错误预期中回神,连忙答道:“回的。不过今日午后便是张府婚宴,将军说若是娘子乏了,他便自己去赴宴。”

  解忧心一惊,便停下了筷子,接过丝帕轻轻地擦拭了一下嘴角,悠然启唇:“这等大喜的热闹,将军若是独身赴宴,岂不要被人笑话失礼了。”